
就像过街老鼠已经是纽约市民默认的邻居,万年都在人行道上的丑陋棚架,也成为一种不再惊讶的风景。从布鲁克林到上西区,从华人社区法拉盛到中央公园旁的豪楼林立,不管在什么样的社区,只要有超过六层的高楼,就会有这些用铁架撑起、绿色包覆的鹰架,不仅遮住了天光雨水,也遮住了纽约居民对效率的期待。曾经以为这些是「临时建筑」,没想到它们才是真正长驻街头的主角。
一场悲剧催生法律
当然所有城市的景象都有其文化历史背景,这些绿色棚架原本立意良好是为了高楼的外墙安全。但慢慢地,它变成了都市景观与生活的一部分,甚至成了一种制度性的妥协:我们都知道它们不该长留,但也都默许它们继续存在,就像其他许多规范,食之无味弃之可惜。
这一切起于1979年。一名大学生走在纽约的街道上,青春正茂迎面而来的竟不是毕业后地光明前程,而是一块从高楼剥落的混凝砖。她当场死亡。
这场悲剧,让市政府意识到高楼久未修缮的外墙可能要人命。隔年,纽约市雷通过了又暱称Local Law 11的「外墙检查与安全计划」(Facade Inspection Safety Program, a program , FISP),立法规定凡是六层以上的建筑,每五年都必须检修外墙。如果检修过程发现有裂缝、剥落、松动等情况,建筑方就必须设置人行道保护设备——棚架。
最初,这个Local Law 11的设置是为了保护行人生命安全。但40年后,我们看到的不是一座更安全的城市,而是一个「搭上不拆」的制度性困境。而纽约也成为全世界高楼林立的城市中,唯一一个用这样的方式处理外墙安全的地方。
棚架成为都市寄生虫
截至2025年3月,纽约市街头约有8500座棚架,总长超过378哩,足以从这座城市一路延伸到加拿大蒙特娄。而这其中,竟然有300多个棚架已经存在超过五年,最古老的棚架已经从2010年屹立至今,当时苹果手机还在iPhone 4,现在都已经十几代之后了,竟然这个棚架还在现场,可见棚架不拆已经是纽约日常。
根据市政府估算,平均每座棚架会持续存在一年半。但实际上,搭棚容易,拆棚难。从施工图设计、政府审批,到建筑工会、天气、资金问题,每一道流程都可能拖延,甚至被用来作为故意不修的借口。
市府规定,棚架每年须支付130美元,而若外墙状况未改善,还需每月缴纳1000美元罚款。乍听之下不轻,但对于一些业主来说,这笔帐其实划算:比起一动就要六位数、甚至百万美元起跳的外墙修复成本,这些搭棚架的罚款与续费,根本就是「代价最低的合法拖延」。

在高楼林立的城市里,许多大楼的一楼都是商业空间。对餐厅、酒吧、便利店来说,门口是否明亮、是否能被看见,关系着每一天的收入。而当大楼业主把棚架一搭,明媚阳光消失的当下、更造成视野屏蔽、人潮凋零:根据2024年市府与Mastercard的联合报告指出,被棚架遮挡的商家,周营收平均下滑3.5%到9.7%。这不只是几杯啤酒、几份外卖的损失,对很多小店来说,这有可能是能否继续营业的临界点。不是每个小生意都能承受这样的慢性失血,于是它们就这样静静地倒下,在棚架之下无声无息。
而在棚架底下,更滋生出不少街道管理问题。有人在绿墙上涂鸦,有人带狗在棚内便溺,甚至有流浪汉直接以棚为家。这些原本是为了保护行人的临时设施,逐渐成了治安与环境的死角。
拆或不拆陷入两难
市府不是没有想过解法,在2023年,市长亚当斯便推出「Get Sheds Down」的宣言,矢言拆除那些万年超龄棚架,并对逾百位业主提起诉讼。市议会也推动多项改革措施,包含以下几大要点
- 缩短棚架许可时效,从一年缩至90天;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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要求续期时提供合理理由,否则加重罚款;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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提供税务减免与零利贷款,鼓励及时修缮;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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赋予租户起诉权,让无法忍受长年绿棚的居民与商家,有法律工具可用;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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改善棚架外观设计,纳入白色、金属灰或与建筑色系相符的选项,摆脱统一猎人绿的沉重压迫感。
然而再多的政策,也敌不过一个现实:这是一座拥有110万栋建筑的城市,其中许多建于百年前,用的是早已老化、易碎的红砖。这些建筑的屋主们不是不想修,而是修不起、修不完。
棚架,原本是用来保命的临时保护线;如今,它却成了纽约人行道上最长寿的建筑形式。我们与它共同生活,从未被问过意见,也从未获得明确的拆除期限。
对大楼业主,它是成本与风险的权衡;对商家,它是营收的隐形杀手;对居民,它是遮光、遮景、遮雨、遮住城市活力的丑陋结构。一座城市会留下什么记忆?对纽约人来说,可能不是自由女神、帝国大厦,而是那些搭了又不拆的棚架,绿得沉重,静得讽刺。你经过它们的时候不再擡头,因为你早就学会了与它们和平共处。
这就是我们的现实:棚架成了一种过渡中的永恒,一种拖延背后的制度现形记。(作者蔡璧徽律师,法路通律师楼合伙人)
